又係《羅生門》?─今次講音樂特色 ﹝長篇技術文﹞
臉書近來被《羅生門》﹝唱:麥浚龍、謝安琪;曲、編:伍樂城;詞:黃偉文﹞洗了版,多數論者討論焦點都在歌詞,但其實曲子的音樂處理也相當特別,尤其在休止符﹝寂靜﹞的運用和「預期落空」兩方面做得甚有心思,由是撰文分享一下。﹝筆者是玩古典音樂的,所以頭盔必須先戴:在下對流行音樂真的不熟悉,專有詞彙或許不精準,也難以旁徵博引其他流行曲,望諸位見諒。本文所述的寫作手法到底是否作曲家原意,外人實在難以得知,因此有可能過度詮釋 (即是「諗多咗」),但能令曲子有更多可堪玩味之處,竊以為無傷大雅。﹞。
照片取自http://www.nmplus.hk |
臉書近來被《羅生門》﹝唱:麥浚龍、謝安琪;曲、編:伍樂城;詞:黃偉文﹞洗了版,多數論者討論焦點都在歌詞,但其實曲子的音樂處理也相當特別,尤其在休止符﹝寂靜﹞的運用和「預期落空」兩方面做得甚有心思,由是撰文分享一下。﹝筆者是玩古典音樂的,所以頭盔必須先戴:在下對流行音樂真的不熟悉,專有詞彙或許不精準,也難以旁徵博引其他流行曲,望諸位見諒。本文所述的寫作手法到底是否作曲家原意,外人實在難以得知,因此有可能過度詮釋 (即是「諗多咗」),但能令曲子有更多可堪玩味之處,竊以為無傷大雅。﹞。
為方便說明,先將歌詞、旋律結構交代一下:
歌詞節數/歌者
|
歌詞
|
樂段(F 大調)
|
1 麥
|
若果你 未覺荒謬
被傳聞談論的瘋子挽著手
|
A
|
2 謝
|
很感激 喜歡我十年仍不休
近日舊同學說我已 耿耿於你心六百週
很可惜 這一世未能長廝守
但事實如若告訴你或更內疚
我愛過哈囉吉蒂嗎似乎沒有
|
B
|
3 謝
|
狄更斯是漫畫嗎 仍然少女誤會了嗎
迷戀蔽眼才給美化 但其實真懂得我嗎
|
C
|
4謝
|
那動人時光 不用常回看
能提取溫暖以後渡嚴寒 就關起那間房
最動人時光 未必地老天荒
難忘的因你太念念才難忘
容易抱住誰十年 最難是放
|
D (副歌)
|
5謝
|
真心講 想起那段情仍不枉
若路上重遇會笑笑問你近況
你每晚更新的臉書卻無謂看
|
B1
|
6謝
|
離別了若想心安 先不要每夜重翻舊案
望著更好的地方 為下段愛戀吸收陽光
|
E
|
7謝
|
那動人時光 不用常回看
能提取溫暖以後渡嚴寒 就關起那間房
最動人時光 未必地老天荒
難忘的因你太念念才難忘
容易眼淚流十年 難在擦乾
|
D (副歌)
|
8 麥、(謝)
|
還在嘆息那愛戀不到氣絕便已安葬
(怕掛念太猖狂)
敎兩人心裡有道不解的咒沒法釋放
個個也探問愛戀不老的秘方
(個個也探問愛戀不老的秘方)
唯獨壯烈離座 可百世流芳
(難道抱著殘像 可百世流芳)
你未忘 我未忘 猶勝伴在旁
(你未忘 我未忘 情信亦泛黃)
|
F
|
9 麥
|
不心安 清早與夜來亦望望
收不到信號過兩秒又再看看
你說過常聯繫對方
|
B2
|
10麥、(謝)
|
從前號碼 等於老地方 不敢拆掉再裝
(那動人時光 不用常回看)
(能提取溫暖以後渡嚴寒 就關起那間房)
猶如絕症 天天有預感 幸福即將再降
(最動人時光 未必地老天荒)
(最纏綿那黑影 即使每夜遊蕩 其實一早已給安葬)
|
D2 (副歌+次旋律)
|
11 麥
|
情人若你也未忘
約定誰過十年暗渡陳倉 再續夜航
|
G
|
12麥、(謝)
|
(別瘋狂) 下個一月
願如期團聚於 冰島某地方
(讓前塵沉澱於 福島某地方)
|
A1
|
先說說「寂靜」的運用。樂曲甫開始﹝歌詞第一節,樂段A,麥浚龍的唱段﹞,最引人注意的就是「若果你
未覺荒謬」一句。這裡七個字,但其中絕大部分都以休止符﹝寂靜﹞分隔,變成「若 / 果 / 你 / 未覺 / 荒 / 謬」。其中「若」、「覺」二字是入聲字,歌者演唱時為求咬字清晰,一般會自行縮短音節時值;但其餘的字全都唱得短促,字與字之間以寂靜分隔,很大可能是作曲家刻意為之。﹝大家在錄音裡聽到的種種特色,到底作曲家的意思?還是歌者以意創造?現階段資料不足,難以定奪,暫且假設那是作曲家的設計吧!﹞
再聽下去,這種手法也在謝安琪的唱段﹝樂段B和B1﹞反覆出現:
「很 / 感 / 激 / 喜歡我十年仍 / 不 / 休」、「近日舊同學說 / 我 / 已 / 耿耿於你心 / 六百週」、「很 / 可 / 惜 / 這一世未能長 / 廝 / 守」﹝歌詞第二節,樂段B﹞、「真 / 心 / 講 / 想起那段情仍 / 不 / 枉」﹝歌詞第五節,樂段B1﹞,還有末節「別 / 瘋狂」﹝這個有點不同,稍後再做說明﹞。樂曲後半部,麥浚龍的「不 / 心/ 安 / 清早與夜來亦 / 望 / 望」﹝歌詞第九節,樂段B2﹞也採用相同手法。
讀者也許會說,寂靜每首歌都會用上,有甚麼特別呢?不錯,用在樂句、詞句結束之處的確很正常,但用於樂句中間,甚至將詞語分割,就是特殊用法了。這種特殊用法早在十七、十八世紀的歐洲已大行其道,甚至有專有名稱─「Tmesis」。「Tmesis」﹝姑且譯為「割裂」﹞一詞源於希臘文,意為「cutting」,是「音樂修辭音型」﹝musical rhetorical figures﹞的一種。「音樂修辭音型」常見於十七、十八世紀歐洲音樂,尤以歌劇和聲樂作品為最,每種音型都有特定的象徵意義,例如「快速上/下行的音階」就稱為「tirata」,用以描繪快速的動態,例如以「快速下行音階」刻劃物件掉落、閃電之類。這些「音樂修辭音型」多達百餘種,每種都有名稱和特定意義﹝連十字架也有特定的象徵音型呢!﹞,「Tmesis」就是其中之一,刻劃「猶疑」或「飲泣」,經典例子之一就是莫札特《安魂曲》〈痛哭流淚〉的開端:
電影音樂作曲家也很留意聲音所帶來的感覺。例如對音樂素有研究的精神病學家Peter Ostwald
(1928-1996) 曾在其著作The Semiotics of Human Sound﹝《人類聲音的符號學》﹞(1973:
27) 明確指出:
輕柔的聲音暗示安詳平靜。音高或節奏起伏的聲音使人想到刻意的動態和堅決。[配樂]技師利用斷斷續續的聲音,暗示猶疑不決、混亂、群龍無首的狀態。突然增強的聲音營造高潮、挑釁和果斷舉動的效果。聲音漸強產生懸疑或持續進行的印象。聲音突然變暗是懦弱、恐懼和潰敗;聲音漸漸消散,令人想到灰心洩氣或短暫潰敗。增強後突然停止,或增強後保持特定音量,會產生對抗、衝突和受挫的錯覺。高音聽來愉快,低音聽來哀傷。(筆者譯文,註1)
引文中「斷斷續續的聲音,暗示猶疑不決、混亂、群龍無首的狀態」說的,與十七、十八世紀的「割裂」手法異曲同工;伍樂城早年專攻電影音樂,想必精通箇中之道。
說回《羅生門》。無論是十七、十八世紀常用的「割裂」技巧,還是電影音樂裡常用的「聲畫配搭」技巧,這種斷斷續續的樂句,效果還是大同小異的:模仿吞吞吐吐,欲語還休的語氣。音樂擅長模仿語氣,營造氣氛,刻劃情緒,表達具體內容的能力多止於擬聲﹝模仿雞啼、汽笛、時鐘、蒼蠅飛行等現實世界的聲音﹞,其他具體內容,例如是因為慚愧而吞吞吐吐?還是難為情?內疚?滿懷心事?緊張?那就要留待文字﹝歌詞﹞來點明了。例如麥浚龍的「若 / 果 / 你」配合「割裂」,就帶點緊張兮兮的猶豫;而謝安琪的「很 / 感 / 激」配合「割裂」,卻道出「不好意思說出口」的難堪。
另一處相當特別的用法,就是「被傳聞談論的瘋子挽著手」﹝歌詞第一節﹞之後的「寂靜」。麥浚龍唱畢「手」字之後,下一樂段沒有馬上開始,而是先來漸強的電子樂器聲(筆者委實不懂怎樣形容這種音色 … 始終對流行音樂不在行…請見諒。同類手法在陳奕迅《十面埋伏》開端也用過,無獨有偶,歌曲內容也同樣關於單戀)再突然停止,彷如電影裡鏡頭越來越近,終至整個畫面漆黑一片的效果。這種手法的效果有二:其一,有結構上的提示作用,告訴聽者:接下來的音樂將截然不同;其二,營造懸念,令一切突然凝住,令聽者屏息靜氣,聚精會神地期待下一刻的發展,產生巨大的張力和吸引力。同樣,早在幾百年前已有作曲家發現這種手法的用途﹝德國作曲家Buxtehude更精通此道﹞,在電影音樂也同樣常用,也就是前段Ostwald (1973) 引文中「增強後突然停止,或增強後保持特定音量,會產生對抗、衝突和受挫的錯覺」所指的效果。
歌詞第一節﹝樂段A﹞採用突然寂靜來抓住聽者的注意力,令聽者期待音樂的繼續;最末一節﹝樂段A1﹞則採用「期望落空」手法。這一節的旋律與第一節幾乎一模一樣,織體改成男女主人翁合唱:第一句是謝安琪的「別 / 瘋狂」,接著是麥浚龍的「下個一月」,然後二人唱出相同的旋律但不同的唱詞:(麥) 「願如期團聚於/冰島某地方」和(謝)「讓前塵沉澱於/福島某地方」。這一段的特別之處在於最末的「方」字。
這裡先回帶說說第一節。第一節麥浚龍「被傳聞談論的瘋子挽著手」的「手」字配合二音花唱(melisma,又稱「一音節多音」),按F大調計算是A-G音,暗示的和聲剛好落在不完全終止式(imperfect cadence)的目標和弦(V和弦或其延伸和弦如V7、V9之類),效果就像旅程中途歇腳,期待休息一下再上路。雖然經過上文所述的漸強和突然寂靜,但音樂還是繼續下去。
以下是首節結尾:
由於第一節有先例可循,聽者大概會在末節「方」字期待A-G音型出現,也會期望音樂繼續下去。可是作曲家的設計卻完全不同:「方」字只有A音,沒有G;全曲更在這時突然結束。感覺有點像電影或網路連載小說爛尾的一刻(大家想像電影版《紅van》的結尾吧!「吓!?咁就完左」相信是不少觀者的反應),渾身不舒服,總覺得「未解決未解決」。
以下是末節結尾:
這可不是意外,是作曲家有意為之:其實早在「冰/福」字開始,伴奏音樂已完全停止,只剩兩位歌者清唱。伴奏音樂最後響起的和弦,並非慣常用作結束、感覺安穩的主和弦(tonic chord),而是vi7─一個用作修飾的和弦。通常vi7之後用V-I完全終止式來為樂曲畫上完滿句號,但現在作曲家卻刻意把帶來圓滿結束的V-I和弦漏掉不寫;這還不止,全曲最後兩個音符是E-A,由F大調的導音(也就是傾向性最強的teh音,很想很想下個音是F (doh))上行純四度,結束在A─由於E令人十分渴望F出現,用了A音本已令人大失所望,這個A音更是與期待中的和弦有衝突、待解決的「不協和音」。
樂曲如想圓滿結束,大概可以寫成這樣:
或這樣:
但現在可是在「半天吊」的A音結束啊 …
西洋傳統和聲﹝和弦用法﹞講究「不協和﹝衝突﹞─解決﹝舒緩﹞」的規律,也就是「唔和」過後要「和」,感覺像「兜巴星之後呵番」;這裡的A音沒有走向G,而且下文全無,就是「兜巴星之後玩失蹤」,那種不安可想而知:說好的結局呢?這裡活脫脫就是「未完,待續」或是省略號﹝…﹞的音樂表現法─大家唯有等待《雷克雅未克》好了!
營造期望,然後讓期望落空,都是西洋音樂常用手法﹝簡單如阻礙終止式(V-VI),原理也相同:引導聽者期望I和弦出現,但響起的卻是另一和弦﹞。家傳戶曉的作曲家如巴赫、貝多芬、莫札特和蕭邦等莫不精於刻意誤導聽者,就像曲折離奇的故事,務求出人意表,引人入勝。
「寂靜」和「期望落空」兩種手法在《羅生門》都運用得甚見心思,詞曲配合得十分巧妙─到底是作曲家先對詞、曲都有初步構思,詞人才創作適合的歌詞?還是詞人首先提出意念,作曲家寫音樂配合?還是兩人一起互動創作?那要留待兩人現身說法才能知曉了。
(註1)
原文:Quiet sounds imply repose and tranquility.
Undulating sounds that vary in pitch or rhythm suggest purposeful movement and
insistence. With intermittent sounds, the technician alludes to indecision,
disorder, and lack of leadership. With sounds that suddenly increase in volume,
he gives the feeling of climax, aggressiveness, and definite action. When
sounds gradually get louder, they create suspense or relentless progress. Sounds
that suddenly fade indicate cowardice, fear, and defeat: those that gradually
fade evoke dejection or temporary defeat. Sounds that increase in volume and
then suddenly stop or continue at a specific level create the illusion of
opposition, conflict, and frustration. High-pitched sounds set a gay mood,
whereas low-pitched ones suggest sadness.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